2025年的夏天格外炎熱,熱浪把南關(guān)街的青石板烤得發(fā)燙,仿佛往上面擱個雞蛋都能烙熟。從縣醫(yī)院旁邊拐進去,巷口那三兩個水果攤飄出的果香,正和花壇面皮店蒸騰的白汽纏在一塊兒,釀出這市井小城里最獨特的味道。這條巷子往西通著農(nóng)貿(mào)市場,東頭挨著汽車站,往來的人潮要什么、缺什么,差不多都能在這兒尋到著落。
順著弧形的巷子往里走,腳下是磨出光亮凹痕的石板路。陽光透過屋檐灑下的光斑,從高處看像條扭動的銀龍。這些光斑仿佛把過往都照得透亮:少年時追過的動畫、泛黃的碟片、精致的藤編,還有草壩上蒲公英揚起的銀色薄霧。原來,故鄉(xiāng)從不需要刻意記路,那些藏在磚縫里、屋檐下、指尖間的細碎記憶,早隨日子融進了血肉,成了無論走多遠都扯不斷的根。
南關(guān)街百貨店敞著半扇門,老板娘的孫女趴在柜臺上玩手機,塑料門簾被穿堂風(fēng)掀得嘩啦響,比當(dāng)年算盤珠子串成的簾子少了幾分鈍重。玻璃柜臺里,鐵皮餅干盒仍在,只是裝著兒童口罩,水果糖的位置擺著卡通貼紙。我在門口站了半晌,她抬頭笑問:“叔,要點啥?”這聲“叔”像一把尖刀,剖開了二十年光陰——當(dāng)年老板娘總在我盯著面果發(fā)呆時,輕聲勸誡:“小朋友,天熱,這些東西要少吃哦?!痹瓉頃r間從不是勻速流淌的河,它會在某些瞬間突然稠重,又在某些瞬間驟然稀薄,唯有那些被歲月腌漬過的惦念,始終保持著最初的濃度。
老街租碟片店的木門上,“老楊碟行”的紅漆字被曬得發(fā)白。老楊坐在堆滿影碟的木架前,指甲縫里嵌著灰,卻能準確報出《少林寺》在第三排左數(shù)第七格。墻上的海報卷著邊,李連杰的眉眼被陽光曬得模糊,我踮腳夠《射雕英雄傳》時,他用袖口擦去碟片上的灰:“慢些,劃了就看不成黃蓉耍打狗棒了?!庇写谓枇恕洞笤捨饔巍?,回家連看三遍,還碟時仍戀戀不舍。搞笑的唐僧、深情的紫霞、帥氣的至尊寶,還有那令人向往的月光寶盒,儼然成了我當(dāng)時心中的無限憧憬。就像豐子愷說的“人間的事,只要生機不滅,即使重遭天災(zāi)人禍,暫被阻抑,終有抬頭的日子”,那些光影里的熱忱與憧憬,恰是少年時最蓬勃的生機。
趙叔的藤編總帶著晨露的濕潤。他坐在老街自家門口,枯樹枝似的手指捏著青黃藤條,繞、壓、穿、插,轉(zhuǎn)眼就編出個菱形格。我蹲在旁邊看了半響,看他用指甲掐斷多余的枝椏,斷口滲出的汁水像藤條在呼吸?!凹鄙??”他用煙袋敲敲我的手背,“日子就像這藤筐,得慢慢繞才結(jié)實?!蹦菚r不懂,為何要在快節(jié)奏的年月里堅守這份慢。如今對著電腦屏幕敲字,才懂他指尖的藤條原是時光的隱喻:所有經(jīng)得起歲月磨打的生命,都是用耐心的經(jīng)緯編織而成。
“南關(guān)公社”文創(chuàng)店的門牌在花壇邊格外顯眼。推門時銅鈴“叮鈴”作響,墻上掛著搪瓷缸、軍綠色書包、個性飾品,貨架上擺著印著“為人民服務(wù)”的筆記本、紅色語錄、復(fù)古掛畫。店主是個帥小伙,正在欣賞自己拍攝的鎮(zhèn)巴風(fēng)光照片:“你看這張,一個小朋友舉著藤編小筐在面皮店門口傻笑呢?!闭掌锏男『⒋┲妆承?,王嬸的面皮店熱氣騰騰,店里坐滿了各樣的食客。老舍說“生活是種律動,須有光有影,有左有右,有晴有雨”,而這里的日子,正是在這新舊交織的光影里、人聲鼎沸的煙火中,透著最鮮活的律動。
面皮店的白汽總在上午裹著醋香漫過街角。王嬸的兒子站在灶臺后,蒸籠上的面皮翻卷如浪,筷子一旋便是張薄圓片。學(xué)生娃踮著腳排隊等,工人們把扁擔(dān)靠在磚墻,喉結(jié)隨吞咽上下動。有回我攥著不及格的試卷被老爸責(zé)罵,跑到面皮店一口氣吃了兩碗,他遞來稀飯時說:“娃,天熱,涼一涼就好了?!蹦菚r以為這只是尋常安慰,后來才明白,故鄉(xiāng)的偉大從不在轟轟烈烈的敘事里,而在這些不動聲色的托舉——用一碗熱食接住所有委屈,用一句“涼一涼”化解少年的兵荒馬亂。
苗鄉(xiāng)廣場是天然的健身房,張大爺?shù)奶珮O劍在晨光里劃出銀弧,李大姐帶領(lǐng)的廣場舞大軍占領(lǐng)了最核心的位置,像從中心綻放的金菊。曾經(jīng)我偷學(xué)張大爺?shù)恼惺剑瑒]舞成,倒把褲腳勾在花壇的酸棗刺上,引得眾人笑。張大爺收了劍,幫我解刺,李大姐的舞曲正歡,晨光里滿是熱鬧。
從廣場拾級而上,黑虎梁的石階被朝露打濕,在朝陽里泛著光。有人拎著收音機爬坡,秦腔的調(diào)子混著露水的清潤,野菊的花瓣上還沾著夜的涼。黃昏的觀景臺最是熱鬧:下班的人帶著羽毛球拍往上走,孩子們舉著冰棍追逐,融化的糖水順著指縫滴在石板上,浸出小小的甜漬;賣玩具的小攤支在廣場各個角落,塑料風(fēng)車轉(zhuǎn)得呼呼響,玩具小車一排排整齊地停在長廊旁。
忽然想起很多年前,苗鄉(xiāng)廣場還是片水潭。我和小伙伴挽著褲腿摸魚,自行車筐一沉一浮間,驚得小魚竄出水面,水珠落進嘴里涼絲絲的甜。有次涼鞋被沖走,我們光著腳追了老遠,腳心被石頭燙得直跳,笑聲卻比蟬鳴還響。原來所謂純真,就是敢于在滾燙的人間,光著腳追逐一份簡單的快樂。
從縣城往西騎十來公里,草壩的風(fēng)帶著薄荷味撲過來。八月的城里三十度左右,我和伙計們騎著摩托往草壩趕,發(fā)動機的呼嘯與蟬鳴合奏,半小時的山路在笑聲里短了一半。壩上農(nóng)民擺著莊稼收成,土豆的土香混著野花味漫過來。
草甸中央,成群的牛羊低頭啃食,像大地上散落的墨漬。農(nóng)莊飄來的《草原之夜》歌聲伴著風(fēng),將整片天地都暈染成了綠色。一場暴雨曾不期而至,我們躲進木屋,看雨點兒砸在草葉上,濺起無數(shù)細碎的水花。放牧的老人笑著說:“這雨看著兇,實則是給草兒解渴呢?!闭鐥钊f里筆下“小荷才露尖尖角,早有蜻蜓立上頭”的生機,草壩的夏天讓我真切體會到:風(fēng)雨從不是阻礙,而是生命生長的養(yǎng)分。那些能在風(fēng)雨中從容舒展的身影,才是對世界最溫柔的回應(yīng)。
草壩的星空最是難忘。那時我們躺在花叢里數(shù)流星,有人許愿將來當(dāng)醫(yī)生,有人盼著成為老師,我舉著相機對著星空,心里悄悄想著:真想把這樣的夜晚永遠留住。異鄉(xiāng)的霓虹再亮,也比不上家鄉(xiāng)星空的分量。它讓我相信,每個愿望都值得珍視,每段遠方都能抵達。如今才懂,星光里的時光從未淡去——它們是心底的坐標,是前行的力量,是縱行數(shù)萬里也能回望的精神原鄉(xiāng)。
最后一縷霞光掠過南關(guān)街的飛檐,趙叔藤筐上的紋路在暮色里愈發(fā)清晰,“南關(guān)公社”的銅鈴余音繞在檐角,黑虎梁的星光漫過草壩的輪廓,那股帶著薄荷味的風(fēng),早已越過十幾公里山路,鉆進我袖口的褶皺里——它裹著藤條的濕潤、晨露的清冽,還有草甸上蒲公英飛過時的輕響。
鄉(xiāng)愁從不是刻意想起的念頭,而是藏在呼吸里的熟悉。就像此刻,不必回頭,也知道班城的模樣正順著風(fēng)的紋路,在心里刻下新的年輪。那些見過的光、聽過的聲、觸過的暖,早已成了生命中不會褪色的底色,無論走多遠,低頭時總能清晰看見。
作者簡介:周秦先,鎮(zhèn)巴人士,出版?zhèn)€人文集《涅槃時光》,作品散見于《陜西日報》《漢中日報》等報刊雜志。(周秦先)
責(zé)編:杜鵬飛
編輯:汪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