歷史記載追求的理應是客觀真實,所以秉筆直書被當作史家的優(yōu)良傳統(tǒng),歷來受到全社會的普遍推崇與大力提倡,實錄精神也因此成為史家之共識。但是由于受到各種復雜因素的影響,史家在歷史記載中要做到完全真實幾乎是不可能的,他們總會在有意無意間羼雜入神話、傳說、故事等等虛構的情節(jié)和內容。這一點就連向來被稱為“良史”的司馬遷也概莫能外,盡管有班固“不虛美,不隱惡,故謂之實錄” 的美譽,但也有人指出其中多有想象、虛構之處。季羨林曾通過分析中國古代史書(主要是三國兩晉南北朝正史)中對于帝王異相的種種描述如“垂手過膝”“目能自顧其耳”等,指出其顯然不是正常人形象的真實記載, 而是佛教 “ 相好” ( 世尊有32相、80種好) 觀念影響下的附會。陳寅恪也以曹沖稱象和華佗事跡為例,指出“《三國志》本文往往有佛教故事,雜糅附益于其間,特跡象隱晦,不易發(fā)覺其為外國輸入者耳”。他還特別提醒治史者應當注意,這種現(xiàn)象并不僅僅是存在于此二人傳之中。受陳寅恪和季羨林的啟發(fā),筆者認為《通鑒》記載的武則天自述馴獅子驄的這番豪言壯語,也并不是她本人的發(fā)明,而是受到佛教故事的影響,以佛經(jīng)語為己語。武則天大概是因為受到佛典《諸經(jīng)要集》的影響,甚至有可能是直接從《雜阿含經(jīng)》《出曜經(jīng)》《法句喻經(jīng)》等記載的佛祖故事中得到靈感而臨時編造出來的故事來威脅吉頊,因此拿此事來論證武則天年輕時即如何得果斷有見識,實屬不妥
《諸經(jīng)要集》,又稱《善惡業(yè)報論》,全書共 20卷,為唐代僧人道世于顯慶四年(659)編撰而成,系摘錄經(jīng)律論中有關善惡業(yè)報方面的記載并加以分門別類編輯而成的一部佛教類書?！吨T經(jīng)要集》卷7《教誡篇》引《中阿含經(jīng)》云:時有調馬師,名曰只尸。 來詣佛所,稽首佛足,退坐一面,白佛言:“世尊! 我觀世間甚為輕淺,猶如群馬。世間唯我堪能調馬,狂逸惡馬,我作方便,須臾令彼態(tài)病悉現(xiàn),隨其態(tài)病,方便調伏。”佛告調馬師:“聚落主,汝以幾種方便調伏于馬?”馬師白佛言:“有三種法,調伏惡馬。何等為三? 一者柔軟,二者粗澀,三者柔軟粗澀?！狈鸶婢勐渲?“汝以三種方便調馬,猶不調者,當如之何?”馬師白佛:“遂不調者,便當殺之。所以者何? 莫令辱我?！闭{馬師白佛言:“世尊! 是無上調御丈夫。 為以幾種方便調御丈夫?”佛告聚落主:“我亦以三種方便調御丈夫。 何等為三? 一者一向柔軟,二者一向粗澀,三者柔軟粗澀?！薄{馬師白佛言:“世尊,若以三種方便調伏眾生,有不調者,當如之何?”佛告聚落主:“亦當殺之。 所以者何? 莫令辱我。”其中就提到了“調伏惡馬”的3種方法,如果不能調伏,即當殺之。不過,沒有提及具體調伏用的工具。
同書同卷又引《法句喻經(jīng)》云:佛問象師:“調象之法有幾?”答曰:“有三。 何謂為三? 一者剛(鋼)鉤鉤口,著其羈靽。二者減食,常令饑瘦。三者捶杖,加其楚痛。由鐵鉤鉤口故,以制強口。由不與食飲故,以制身獷。由加捶杖故,以伏其心?！狈鸶婢邮?“吾亦有三,用調一切(人)。亦以自調,得至無為。一者以至誠故,制御口患。二者以慈貞故,伏身剛強。 三者以智慧故,滅意癡蓋。持是三事,度脫一切,離三惡道?！?/p>
《法句喻經(jīng)》雖然講的是“調象之法”,但其法有三,即鋼鉤鉤口、減食、捶杖。 其中有兩個方法是用工具鋼鉤和捶杖來調伏大象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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?后來,道世又在總章元年(668)編成《法苑珠林》,就是在《諸經(jīng)要集》的基礎之上增益而成。據(jù)周叔迦考證:“此集即《法苑珠林》之初稿,作于顯慶年中……迨后十年之間,增為百篇。每篇又增附以中土感應機緣,遂更名為《法苑珠林》……然此書自唐時即入藏流通,《法苑珠林》自南宋之末始編入大藏……《法苑珠林》卷帙繁多,此集精粹簡要,觀覽力便,故得并存不廢?！辈椤斗ㄔ分榱帧肪?8《誡勗篇·誡馬部》,可以看出是原封不動地抄錄了《諸經(jīng)要集》所收載的以上內容。相比較而言,《諸經(jīng)要集》成書早,又簡明扼要,便于閱覽,在唐代就被編入佛藏,得以流通;而《法苑珠林》則成書稍晚,加之卷帙繁多,不便于流通,直到南宋末年才被編入佛藏。不過,這些佛典對于武則天來說,應該都是很容易接觸到的。從修成時間的先后、是否方便閱讀的角度和在唐代傳播流通的普及程度來綜合考慮,武則天接觸到《諸經(jīng)要集》的時間應該比《法苑珠林》早。那么,武則天是否還有可能接觸到比《諸經(jīng)要集》更早的佛典? 筆者認為完全有可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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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諸經(jīng)要集》所稱引的《中阿含經(jīng)》內容并不見于今本該經(jīng),而是見于南朝劉宋時來華的天竺僧人求那跋陀羅翻譯的《雜阿含經(jīng)》卷33《道品誦》，該經(jīng)于元嘉二十年(443)譯出;而《中阿含經(jīng)》最初是由曇摩難提于前秦建元二十年(384)譯出的,今已散佚,現(xiàn)存為罽賓沙門僧伽提婆與僧伽羅叉于東晉隆安二年(398)重新譯出的。道世在編纂《諸經(jīng)要集》時誤將《雜阿含經(jīng)》的內容當作《中阿含經(jīng)》收入,后來據(jù)此增修而成《法苑珠林》又沿襲其錯,以致后世以訛傳訛。
另外,關于調馬的記載還見于《出曜經(jīng)》卷 19《馬喻品》,曰:如有善調馬之士,以策御馬,隨意所如,不失本徹。馬性剛直,復恐鞭捶,恒自將護,以慮為失……彼習定人,馭攝諸根,執(zhí)意不亂,心無他念,心所念法,亦不流馳……如馬調御者,如彼調馬人,見彼惡馬,櫳戾不調,著之羈靽,加復策捶,然后乃調。隨意所如,無有疑滯。是故說如馬調御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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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出曜經(jīng)》,又稱《出曜論》,為后秦弘始元年(399)由涼州僧竺佛念譯出。而《法句喻經(jīng)》,又作《法句譬喻經(jīng)》《法句本末經(jīng)》《法喻經(jīng)》等,為西晉末年沙門法矩與法立共同譯出,《諸經(jīng)要集》所引《法句喻經(jīng)》文見于該經(jīng)卷3《象品》。武則天完全有可能接觸到這些早在魏晉南北朝時就已譯出的佛教經(jīng)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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?部分參考文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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-待續(xù)-
文稿來源于陜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
作者：王永平
責編：杜鵬飛
編輯：劉凡
